2011年4月12日星期二

一杯香醇的美酒,迷人,也銷魂。

清凌凌的溪水淙淙地流著,像一曲無字的歌謠。偶爾一聲變調,把幾隻青蛙驚到了葳蕤的草叢裡。

小溪兩岸的碎花小草似錦如畫,歡舞的蜂蝶在光影裡快樂地翻飛。一陣清風徐徐飄來,荷香綿綿,一池的荷葉如裙,搖曳不息。溪邊低矮的茅屋裡飄來米酒清香,白髮翁媼臉頰泛紅,醉意濃濃,那溫軟的話語似吟唱多情的吳歌……

一想到院子,就會閃現辛棄疾《清平樂·村居》中的畫面。那種寧靜安適,怡然自樂,讓人由心嚮往,癡醉不已!自然也會想到魯迅的百草園,其實那也是院子,不過比較大,起了個文雅的文字而已,如蘇州的拙政園、留園什麼的。百草園曾是魯迅的樂土——找人樣的何首烏根,翻斷磚下的斑蝥……到了三味書屋了還是很留戀那座傳說有赤練蛇和飛蜈蚣的園子。小時候,每每走過老屋的院子,總是渾身起毛,飛快地溜走,怕美女蛇露在牆頭對我笑,夜間來吃我的肉。現在想起來,覺得十分可笑。

此時,在我眼下就有兩座院子,因為我站在四樓的陽台上。這兩座院子被一條如溪的小巷隔開了,左邊一座,右邊一座,像長在小巷上得兩朵並蒂蓮花,隨著微風散發出淡淡的花香。在四樓的陽台上,在我一個人的陽台上,我望著這兩座院子漸漸迷糊起來,暈暈的,有點微醉。

新房前面空出一塊泥地,堆上1米多高的碎磚頭,在出口的地方攔上一扇木門,自然成了一座小院。院子西角種著兩畦青菜,菜花金黃,蜂蝶起落,邊沿的青蔥油量如光,滿滿的溢出了地角。東邊牆根下雜亂地生長著些花花草草,沒有發芽的石榴樹上還掛著數十個大小不一的石榴,雖然乾癟得起了皺褶,可也鮮紅如盞盞燈籠。小院子的中央,搭了一塊狹長的竹簟,竹簟上鋪了些水焯過的菜苔,太陽一曬,馬上就褪了色,蜷曲著貼在竹篾上。隱約裡,我看到了五花肉燜菜時,從鐵鍋裡飄出的淡淡氤氳。

走廊上隨意地擺了一把藤椅,椅子有些年份了,扶手上的藤條鬆了,用一股紅色包裝帶纏繞著。一位老婦人倚靠在椅子上,其實不是倚靠,是窩藏在椅子裡。老婦人穿著對襟的黑色夾襖,戴著一頂鐵紅的毛線帽子。陽光照在老婦人的臉上,深深的皺紋擋住了陽光,在臉上留下了刀刀光影。有時看見手不停地撥弄著,忽而抬頭往嘴裡一拋,小嘴一癟一癟,笑意融入了春光裡。

院子裡有一男子,披著一件褪了色的青布西裝,衣角上有一塊很顯眼的泥印,趿著黑色燈芯絨布鞋,嘴裡叼著煙,像一頭吃飽了草的黃牛在田野裡沐浴著春風。是老人的兒子吧,是老人的女婿吧,我猜不准!他正用火鉗夾著一跟竹枝往煤爐裡塞,火苗從空隙裡衝出來,青煙縹緲,像條飛龍在游弋。爐子架在一塊石磨上,石磨的凹槽里布滿了青苔,時光也就像壓在泥土上的石磨爬滿粗糙的青苔,同人的面顏一樣老掉了。

一座院子,一種生活。

右邊的院子比左邊的略顯貴氣些,水泥地面,有高高的院牆。在院子東角種有一棵的桂花樹,枝葉繁茂如蓋,差不多擋住了半個院子。一到秋天,滿樹桂花,招蜂引蝶。一方小院,種下了密密層層的紫丁香、夜來香,蝴蝶花,滿院沉甸甸顫巍巍的花枝上,馱滿了神奇的香味。路過的,都要朝院子裡望一望。說一句,真香啊!

有時院子裡是空蕩蕩的,幾隻灰色小鳥在地上跳來跳去,玩著不膩的遊戲。有時看見一老人睡在躺椅上,臉上半掩著一張報紙,報紙隨著呼吸抖動著,偶爾風過掀起報紙,老人馬上用手一掩。陽光裝滿了院子,院牆上懸掛著兩隻火腿,像被架在炭火上,肉油如珠忽忽地往外冒著。

院中的老人生活很有規律,在雨露的清晨,經常看見他站在樹下喝著清茶,還騰出一隻手來撥弄著缽裡的花花草草。等陽光爬過院牆進了小院,他就擰一把躺椅放於陽光裡,然後躺在那裡翻閱報紙,看累了就打一下盹。靜靜的午後,是看不見他的,他會藏到哪裡去呢?太陽將落未落時,老人就會繞著院牆走上幾圈,或伸伸胳膊,或抬抬腿。行走時,那誇張的大搖大擺,顯得滑稽可愛,童心未泯。三五分鐘後,老人就提著水壺給那些花草澆澆水,在葉尖欲滴的水珠裡印滿了紅紅的落日……

兩座院子,兩種生活。它們都倒入了清醇的美酒,綿綿的酒香穿透了我的胸膛。

站在四樓陽台,望望隔岸青山,望望兩座小院,我看見了心裡的那一片淨土。

我們有時候缺的不只是房子,還有一座院子。院子是我們親近自然的最後一道防線,是一個緩衝,一個思考,是一種人生態度。

房價如此之高,每每友人心中隱痛,笑臉如花地說買了新房。我卻想著在鄉村買上一兩畝田地,最好是地邊還有一條小溪,溪水可以不滿,但一定要清澈,潺潺不息,四季奔流。在這依山傍水,向陽迎風之處蓋幾間青瓦房,茅草房也可。在屋前泥地裡,用笨拙的斧頭腦敲上幾根杉樹木樁,然後把從深山老林裡砍來的幾根毛竹破成篾片,編上圍籬。籬笆邊上點幾粒黑黑的喇叭花種子,等春天一到,那嫩芽就拼命生長,還沒有到春末就爬滿了整個籬笆。在晨光熹微中,藍藍的,或紅紅的喇叭花在風中微抖,似在吹奏一支自然之曲。

都市人在開心網的虛擬院落裡種菜偷菜,樂此不彼。隱射出當今人對自然的飢渴。我們漸漸離開了泥土,慢慢疏遠了自然。院子是人與自然的最後牽絆,有如連接母體的嬰兒的臍帶。院子裡的爬山虎,葡萄藤,花花草草,無不訴說人與自然的慾離不捨的無奈。

院子,一杯香醇的美酒,迷人,也銷魂。

鄉野裡的孩子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鄉下孩子是一粒種子——草的種子、樹的種子、荊棘的種子、野花的種子。種子飄落在莽莽的原野裡,他們不可能選擇土壤的肥沃或貧瘠,地點的喧囂或罕跡,雨露的滋潤或曝曬的裂渴,田野的懷抱或是山崖的縫隙。他們相當頑強卻又相當脆弱,是牡丹楠木的自牡丹楠木,是雜草荊棘的自雜草荊棘,是小樹小花的自小樹小花。

坐月子是女人的特權和專利,亦是天經地義,但那時的鄉下女人很少能坐月子;很多的時候上午孩子呱呱落地,下午村婦的母親很可能就到田地裡勞作去了。嬰兒的孩子經常被摀在被窩裡,他睡著、醒著,無知的他打量著無知的世界。睡著的時候,是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醒來的時候,再也沒有任何的動靜。可能是人類自幼都有懼​​怕孤獨寂寞的天性,他哇哇大哭,哭聲倔強高亢激昂,響徹半截莊子。但最終沒有人來,哭聲漸漸沙啞,微弱間斷沉寂。飢腸轆轆了,尋了個遍,就是找不著母親的乳頭,便抓了自己屎來吃、如食甘飴。他手舞足蹈,在床上折騰了個遍;踹開了被窩再也蓋不上。無數次地一頭從床上栽下來,鼻青臉腫,頭磕包塊。時常聽到意想不到的悲劇發生,某家的孩子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噎死了;某家的孩子卡在了床縫裡,卡死了;某家的孩子跌下了床,摔死了。某家的女孩子的鼻子被老鼠吃了,某家的男孩子的小雞被公雞叼了,某家的孩子長大以後眼斜了……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離奇事情經常真實地發生在身邊。可能是孩子們多的緣故,孩子們惹得父母心煩,父母不會嚎啕慟哭,只是難過了一陣子很快就會淡忘掉。嬰兒時在床上一天天地長大,有的一直到會爬上爬下,會自己吃吃喝喝、會看門,會攆雞子豬仔。

幼兒時是在田間地頭度過。剛到地時孩子挺心鮮的,他玩泥巴、採野花、大人給他捉的螞蚱、蝴蝶;後來不管怎樣的哄他,他緊緊地抱著大人的腿就是不鬆;大概是渴了餓了。很多時候大人們只顧忙著自己的活兒,明白過來時卻不見了孩子,慌裡慌張地尋了個遍,但見他在草窩裡呼呼大睡,睡得酣香,流著口水。夏天的太陽毒辣辣的,天地裡的莊稼耷拉著頭,孩子可能也是習慣了懂事了,不去哭鬧正在揮汗如雨的父母,自己卻找了個蔭涼的地方呆著,和地裡的莊稼一樣。

少年的孩子可能是最幸福的,幸福的理由可能是無憂無慮,更可能是自由——一種與大自然親密接觸默契的自由。他們成夥結伴,形影不離。春日里彎彎的鄉野小路、曲曲的溝徑田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老背景。那一條小溪見證著他們一載一春秋的時光,光光的屁溝在夏日的陽光裡鮮嫩閃亮。瓜棚月下,留下了許多足足可以溫暖一生照亮一世感染後人的童年經典的故事。童年的影子,總是在那棗樹柿樹桑樹上定格,少年的笑聲,總是潛伏在結了冰的池塘,撒了雪的原野。他們天真的夢想,在璀璨的星空中顆顆綻放;他們追求的純粹,在泥濘的大地裡一一洗禮……鄉下孩子們的快樂,都是來自自然的無私恩賜;鄉下孩子的成長,都是由自然在陪伴呵護。孩子們沒長記性,愛了多少次的打,挨了多少次的罵,玩起來總是昏過了頭,忘記頓時吃飯,不知白天黑夜。到了吃飯的時候大人們才猛然發覺孩子還沒有回來,就端了飯碗挨家問,到他平時裡常玩的地方去尋,但哪曾見到他的影子?大人心裡直犯嘀咕:出了邪了、見了鬼了。特別是夏日的中午,孩子們奔到幾里遠的河上、壩上、或是深潭里洗澡,一響沒見他們的踪跡,到了黃昏收了工,晚上上了燈,大人們如坐針氈,孩子們卻玩的風風火​​火,興致盎然。擔心不是沒有必要,總有一些孩子真的再也沒有回來,記憶裡留下了深深的傷痕和惋惜。

農家的孩子大多都是挨著年的,一家的孩子大多不下三四,姊妹五六七八不算稀奇。六七歲的哥哥姐姐自己還不知道如何照顧自己,卻必須要照顧弟弟妹妹,哥哥姐姐的嘴饞,但總要想著弟弟妹妹,哥哥姐姐貪玩,卻還要吭吭哧哧地抱著弟弟妹妹一扭三晃,弟弟妹妹的雙腳拖地趔趔趄趄。這是不可推卸的責任,一種默契的傳承。哥哥姐姐盼望著弟弟妹妹長大,長大的弟弟妹妹再照顧再小的弟弟妹妹,哥哥妹妹就可以獲得新生和自由。長子如父,長女如母,很多的長子長女們用一生、甚至犧牲了一生的應該屬於自己的幸福榮貴去溫暖呵護著弟弟妹妹們。姊妹們吸吮同一乳汁,在同一鍋勺攪飯,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他們沒有彼此,只有同享。

鄉下孩子們放學回來,還要割草放羊,餵雞掐菜,拿柴燒鍋。鄉下學校的假期一直是和農事密切相連的,麥天和秋收是必須要放假的,他們是學生也是小村夫,田野裡也飄蕩著他們來來去去忙碌的身影。他們有的開始勤奮,學習成績讓村夫的父親兩眼發著亮光。他們有的可能是未來的真正的村夫,真正的村夫傳承著那一方水土鮮明的性格,有的可能是未來的遠行者,那些的遠行者,再也逃脫不掉那一方鄉野里特有的烙印。

中國人夢想中幸福的童年,可能就在鄉野裡,可能就是那些鄉野裡的孩子。

2011年4月11日星期一

雨,從雲裡起程,降落,漸密。

槐花樹下狂風乍起,年少的夢如緋紅的雲在記憶的上空蕩來盪去,凝立在頹圮的籬牆下,我看見一個消瘦的身影漫過,輕飄飄的,若月的影。

夜,冰山一樣靜寂,暗自卻有,水樣的東西奔流。

靠近牆邊,幽靜的心沉寂如古老的井,掀不起一絲微瀾。寂寞的藤蘿盛開了一季,樹下那隻舊時相思的蝶兒不見了踪跡。清雅的槐花濃濃淡淡的走來,樹影漸濃,月光裡晃動著一個輕紗般的夢,是夏季了,蛙聲驚醒了夏的夢。風無休止的刮著,微倦些,有種燥熱,煩了誰的心?

自別後,雨漸稠,想念熬過了一個個苦雨孤燈的夜晚,如野外的蒲公英,任風吹送。四月的天空到處瀰漫著相思的味道。此夜,纖月盈盈,彎彎的惆悵涼徹了誰的心田?風裡輕送的槐香在心裡潛滋暗長,幻化成一種渴望,如游絲樣的夢,在無人的夜晚,伴誰輕眠?

襟上的梔子花枯萎了,心裡正刮起狂風暴雨。黎明輕喚我名,倚鋤遙望,滿眼都是青青之痕,“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這是一種幽雅而又恬靜的嚮往,春天如一條河已流過,心的淤泥在流淌中漸趨沉澱,然,氾濫的可能性依然潛伏。忙碌的時候想剷除一些荒蕪,只是那些煩躁如奔湧的潮,總是夜夜襲來。

凝思冥想,片刻,心的小舟已擱淺在昨日的河岸。那些熱烈的,清爽的,孤單的,落寞的,都被稀釋在一個叫做記憶的匣子裡。是的,最近的心情可謂五味雜陳,一直找不到一​​個喜歡的口味。很想知道,站立時用那一種方式才更優雅,才是最適合閱讀的一種風景,如果沒有大樹的依靠。

頭腦風暴,突然想起這個詞。一場槐花的約定早已過期了,可是我還廝守在舊日的夢裡。一段一段的陣年舊事總會在不經意間襲擊一個本已羸弱的心,如一場永遠不可遏止的風暴。

昨夜的白玉蘭花憔悴了一地,很久未曾打掃的心院雜草叢生。有人說,相思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我想,這春草的蔓延是命運的安排,那秋草的荒蕪亦是一種宿命了。

路邊的行道樹綠得很有層次,由淺到深,依次鋪展開來,風馳電掣般。疾馳而過的身影,除了陌生還是陌生。早起的鳥兒攪碎了一個城市的靜寂。紅綠燈依然眨著永不疲倦的眼睛,看守著人間的準則,還有人類的道德。

路過之處,有一片槐花林,花兒正濃,我聽到花朵的濤聲裡有一陣驚濤駭浪在翻湧。湊近,深呼吸,淡淡的清香糾結於心,浸透肺腑,周圍若有輕幔籠罩,如霧似煙。閉上眼睛,若雨的腳步,走過誰的眼睛。久違的溫馨讓枯燥的心潤澤,讓空洞的眼變得神采熠熠。

昨夜的月太單薄,今日的風太倦怠,沉悶的空氣裡,孕育著一場雨。猛一抬眼,一滴水從花蕊搖落,樹葉的笑容溫潤。不時,零零落落的雨點清清脆脆地打在潔白的花瓣上,並於我的眼簾下滴落,砸在地上,鏗鏘有力,雨滴做粉身碎骨狀。

走過一段歲月,發現原本熟悉的依然親切,原本陌生的早已忘卻。遺落的夢總會在某個有雨的時刻轟然乍現 - 誰在咫尺,誰在天涯,誰在眉梢,誰在心頭。所有的過往原本都是一種深刻而又綿長的懷念。

雨,從雲裡起程,降落,漸密。

槐花樹下的雨,正澆灌著誰繾綣的心田?正淋洗著誰不老的眷戀?正驗證著誰無法擺脫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