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鄉下孩子是一粒種子——草的種子、樹的種子、荊棘的種子、野花的種子。種子飄落在莽莽的原野裡,他們不可能選擇土壤的肥沃或貧瘠,地點的喧囂或罕跡,雨露的滋潤或曝曬的裂渴,田野的懷抱或是山崖的縫隙。他們相當頑強卻又相當脆弱,是牡丹楠木的自牡丹楠木,是雜草荊棘的自雜草荊棘,是小樹小花的自小樹小花。
坐月子是女人的特權和專利,亦是天經地義,但那時的鄉下女人很少能坐月子;很多的時候上午孩子呱呱落地,下午村婦的母親很可能就到田地裡勞作去了。嬰兒的孩子經常被摀在被窩裡,他睡著、醒著,無知的他打量著無知的世界。睡著的時候,是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醒來的時候,再也沒有任何的動靜。可能是人類自幼都有懼怕孤獨寂寞的天性,他哇哇大哭,哭聲倔強高亢激昂,響徹半截莊子。但最終沒有人來,哭聲漸漸沙啞,微弱間斷沉寂。飢腸轆轆了,尋了個遍,就是找不著母親的乳頭,便抓了自己屎來吃、如食甘飴。他手舞足蹈,在床上折騰了個遍;踹開了被窩再也蓋不上。無數次地一頭從床上栽下來,鼻青臉腫,頭磕包塊。時常聽到意想不到的悲劇發生,某家的孩子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噎死了;某家的孩子卡在了床縫裡,卡死了;某家的孩子跌下了床,摔死了。某家的女孩子的鼻子被老鼠吃了,某家的男孩子的小雞被公雞叼了,某家的孩子長大以後眼斜了……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離奇事情經常真實地發生在身邊。可能是孩子們多的緣故,孩子們惹得父母心煩,父母不會嚎啕慟哭,只是難過了一陣子很快就會淡忘掉。嬰兒時在床上一天天地長大,有的一直到會爬上爬下,會自己吃吃喝喝、會看門,會攆雞子豬仔。
幼兒時是在田間地頭度過。剛到地時孩子挺心鮮的,他玩泥巴、採野花、大人給他捉的螞蚱、蝴蝶;後來不管怎樣的哄他,他緊緊地抱著大人的腿就是不鬆;大概是渴了餓了。很多時候大人們只顧忙著自己的活兒,明白過來時卻不見了孩子,慌裡慌張地尋了個遍,但見他在草窩裡呼呼大睡,睡得酣香,流著口水。夏天的太陽毒辣辣的,天地裡的莊稼耷拉著頭,孩子可能也是習慣了懂事了,不去哭鬧正在揮汗如雨的父母,自己卻找了個蔭涼的地方呆著,和地裡的莊稼一樣。
少年的孩子可能是最幸福的,幸福的理由可能是無憂無慮,更可能是自由——一種與大自然親密接觸默契的自由。他們成夥結伴,形影不離。春日里彎彎的鄉野小路、曲曲的溝徑田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老背景。那一條小溪見證著他們一載一春秋的時光,光光的屁溝在夏日的陽光裡鮮嫩閃亮。瓜棚月下,留下了許多足足可以溫暖一生照亮一世感染後人的童年經典的故事。童年的影子,總是在那棗樹柿樹桑樹上定格,少年的笑聲,總是潛伏在結了冰的池塘,撒了雪的原野。他們天真的夢想,在璀璨的星空中顆顆綻放;他們追求的純粹,在泥濘的大地裡一一洗禮……鄉下孩子們的快樂,都是來自自然的無私恩賜;鄉下孩子的成長,都是由自然在陪伴呵護。孩子們沒長記性,愛了多少次的打,挨了多少次的罵,玩起來總是昏過了頭,忘記頓時吃飯,不知白天黑夜。到了吃飯的時候大人們才猛然發覺孩子還沒有回來,就端了飯碗挨家問,到他平時裡常玩的地方去尋,但哪曾見到他的影子?大人心裡直犯嘀咕:出了邪了、見了鬼了。特別是夏日的中午,孩子們奔到幾里遠的河上、壩上、或是深潭里洗澡,一響沒見他們的踪跡,到了黃昏收了工,晚上上了燈,大人們如坐針氈,孩子們卻玩的風風火火,興致盎然。擔心不是沒有必要,總有一些孩子真的再也沒有回來,記憶裡留下了深深的傷痕和惋惜。
農家的孩子大多都是挨著年的,一家的孩子大多不下三四,姊妹五六七八不算稀奇。六七歲的哥哥姐姐自己還不知道如何照顧自己,卻必須要照顧弟弟妹妹,哥哥姐姐的嘴饞,但總要想著弟弟妹妹,哥哥姐姐貪玩,卻還要吭吭哧哧地抱著弟弟妹妹一扭三晃,弟弟妹妹的雙腳拖地趔趔趄趄。這是不可推卸的責任,一種默契的傳承。哥哥姐姐盼望著弟弟妹妹長大,長大的弟弟妹妹再照顧再小的弟弟妹妹,哥哥妹妹就可以獲得新生和自由。長子如父,長女如母,很多的長子長女們用一生、甚至犧牲了一生的應該屬於自己的幸福榮貴去溫暖呵護著弟弟妹妹們。姊妹們吸吮同一乳汁,在同一鍋勺攪飯,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他們沒有彼此,只有同享。
鄉下孩子們放學回來,還要割草放羊,餵雞掐菜,拿柴燒鍋。鄉下學校的假期一直是和農事密切相連的,麥天和秋收是必須要放假的,他們是學生也是小村夫,田野裡也飄蕩著他們來來去去忙碌的身影。他們有的開始勤奮,學習成績讓村夫的父親兩眼發著亮光。他們有的可能是未來的真正的村夫,真正的村夫傳承著那一方水土鮮明的性格,有的可能是未來的遠行者,那些的遠行者,再也逃脫不掉那一方鄉野里特有的烙印。
中國人夢想中幸福的童年,可能就在鄉野裡,可能就是那些鄉野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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